廣受歡迎的羅曼史,作者必是堅定的女性主義者……
「羅曼史!哼,現在全是羅曼史了。」
說話的是一個十六、七歲的女孩,穿著附近高中的制服,青春健美,渾身散發著叛逆與活力。她說話的對象是她的母親。
我在社區的圖書館書架前瀏覽。下午三點多,正是中學放學的時刻。一分鐘前,我注意到有位四十多歲的女士,拉著女兒的手進來,直奔我近旁的書架,挑書。她留個清湯掛麵頭,戴著眼鏡,神情嚴肅,看起來很像中學老師。
這媽媽手上拿了一本,又伸手往書架上再取一本。女兒就在這時冷笑著,夾槍帶棒地來上這麼一句。
「噓!」做媽的頭也不回,凜然的表情也不變:「小孩子不要亂講話!」
女孩兒頭一揚,滿臉的不屑和不耐。
側聽到人家的私密談話,我有點尷尬。可是為什麼,我不禁疑惑,中年的媽媽愛讀羅曼史;又為什麼,這會教年輕的女兒不齒呢?
在紐西蘭,小說全是舶來品,幾乎九成從美國飄洋過海而來。我常在圖書館借小說,但羅曼史?以前從沒放在眼裡,以為是年輕女孩專利。
而在好奇心的驅使下,一旦開始看,幾乎立刻就被迷住了。
不,不是這樣簡單。有些羅曼史,我看兩頁便丟下。作者講故事的功力不夠,建構的情境無法引我上鉤,或是眼界太狹窄,價值觀太陳腐,對女性的描述不得我心。
好看的羅曼史,則好像書頁間有強力膠,一拿起便不能放下。或許剛開始,還頗能以批判的眼光來審視:文字太直白、太市井,許多地方看得出是套招甚至是公式,而男女主角也太神了吧。
沒多久卻陷入其中,化身為女主角,「象憂亦憂、象喜亦喜」起來。那角色、那情境、那轉折、那高潮,總是曲盡幽微而又大快人心。
為什麼這麼有吸引力?
別管維基百科怎麼說,我的看法是,羅曼史是一種女人寫給女人看的書類。女人了解女人內心的渴望,能編織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夢境,說出女性讀者自己都沒有覺察的心聲。
對,讀者幾乎全是女性。男性讀者僅占百分比的個位數,而他們聲稱,讀的動機是想要了解「女人到底想要什麼」。
更進一步說,這是一種成熟女人寫給成熟女人看的書。根據網路統計,也根據我在本地圖書館親身見聞,讀者以三十歲以上女性為主。很多讀者甚至已經堂堂進入老花歲月,本城的圖書館非常體貼,購進大量的大字版本。想借?請登記,排隊。
小說還錄成有聲書,說書者都是英美優秀演員,眼力實在差的人可以用聽的。我不免猜疑,在本地的養老村裡,是否定期播放這些有聲書,眾老婦聚坐而聽,眼中噙著淚水、嘴角含著笑意?
美國的羅曼史小說品類繁多、分眾細緻,是成熟的文學領域,對讀者的喜好已能充分掌握。舉例說吧,我所看到的羅曼史裡面,女主角往往像《亂世佳人》裡形容的郝思嘉:長得並不美,只是有某種特別的魅力。這一來,讀者很容易認同,因為讀者通常並不美,可是自認有某種特別的魅力。
女主角通常出身貧困,或是出身雖好卻遭遇重大挫折危難,憑藉自己的堅忍努力、善心與慧心,突破種種障礙,不僅贏得社會的肯定,而且吸引了(條件通常比較優渥的)男主角。
但是且慢!男主角有沒有徹底認清女主角的獨特價值?有沒有給予她應得的足夠尊重和信任?女主角有沒有辨明她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?這些問題是一體的三面,所有的周折變故,大致都圍繞著這一核心,要等到這個問題解決了,才有圓滿結局。
沒錯,一定要有圓滿結局,不然多不公平?女性讀者是最有正義感的,善有善報、惡有惡報,不可含糊。
羅曼史和所有所謂「類型小說」一樣,以娛樂讀者為首要目的。它是「夢境」,讓人逃離現實,因為現實是蒼白的、貧乏的。
熟女,說來悲哀,不論有偶無偶、有職無職,內心多半空虛寂寞。她仍有易感的心,卻已失去了最好的年華。她對現實不滿,但通常無意也無力改變。
這種寂寞對任何人都難以訴說,很可能只深藏在自己的潛意識中。丈夫、兒女,正如我在圖書館所見的那位女兒,對熟女的這份隱密心思根本不想知道,不小心知道了也只有憎惡。
那麼,羅曼史像是紙面上的連續劇、肥皂劇囉?不然。連續劇雖然也常讓熟女著迷,但電視、電影有一種公開公眾的性質,再怎麼樣都像是針對普羅大眾;羅曼史小說則是個人獨屬的時空,每位讀者都單獨擁有這個故事。而且它明確從女性角度出發觀看世界,整個故事都是女主角的歷險與轉變,說明的是女作者的人生態度。
所以,羅曼史好不好看,不僅是技巧問題,更重要的是作者的女性自覺和成熟性格。她要起帶領的作用,引導讀者走出迷霧。廣受歡迎的羅曼史,作者必是堅定的女性主義者。她們為讀者打氣,用各種各樣的故事,解說女性要為自己的人生負全責、為自己的生活掌舵,並且進一步站出去,成為家庭與社區的柱石。
因為她們能、她們應該、她們必須!
美國的羅曼史畢竟離我們太遠,即使翻譯成中文也詞難達意、情境失真,文字的魅力大減。而台灣本土自產的羅曼史,就我所見,主要仍是初學的作者寫給要求不高的讀者看,文字欠考究、內涵欠深度,彷彿速食麵。
台灣的小說家們,能不能帶領我們,進入一個個精心編織的夢境,讓我們得到娛樂、得到啟發、得到新鮮經驗?他們能不能做點可口家常小菜,甚至端出一桌酒席來?
懷抱著這樣的期望,疏懶多年的我,翻譯了《超棒小說這樣寫》、《超棒小說再進化》這兩本教導寫小說的書。原作者是美國小說家傅瑞,他教人寫小說,像是握著小孩的手教寫字,文字又極為幽默,讀來輕鬆愉快。
這兩本書出版後,我更驚喜發現,台灣已經有人遵照所教,練兵操演,調理出一道可口小菜。
《未見鍾情》,作者懷觀,曾居美國多年,熟讀傅瑞這兩本教戰手冊。她的小說揉合了美國式羅曼史的主要元素,卻出之以純中文的優異書寫,親切又開闊,恰似女主角,從台灣這塊土地成長,而展翅飛翔在美國以及全世界的天空。
我彷彿看到新闢的園圃長出一株強壯芽苗。也許有一天,當我住進養老院,會發現院中備有大量超棒的本土小說大字本,還有朗讀CD?我閱之聽之,青春記憶一時湧上心頭,我於是眼中噙著淚水、嘴角含著笑意?
啊,羅曼史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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